太宰治躺在被雪覆盖的铁轨上，注视着阴惨惨的天空。这一整天都飘着雪花，零零星星像是细小的糖块，直到夜幕四合也没能停歇。雪虽不大，他今日将要乘坐的火车却因此延误了时辰。许是天气不佳的缘故，此时车站内只他一人。灯火伶仃，太宰浸着冷风，觉得无聊极了。便索性拎着他那个过大的手提箱，从站台上跳了下去，像是毫不犹豫地跳下悬崖。他挑了个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径直躺在了被薄雪掩盖的铁轨上，也不计较融化的雪打湿了他的衣裳。

此刻若有人见到这种光景怕是会觉得此人脑子有什么毛病罢。但太宰治是何许人？鸢色眼眸水光潋滟能蛊惑众神，巧舌弹簧能无形间把对方置于死地。只是他这玲珑心窍种着109个烦恼，开出的花朵全都散发着酸涩之味。世间苦难，生生造出了一个茕茕孑立的太宰来。他心思不与常人，在寻死这件事上格外积极，仿佛“活着”本身便是罪孽深重，是一场奔赴黄泉前的痛苦消遣。

有雪粒滴落进他的眼里，转眼碎成一片冰凉。太宰眯起眼睛，意识开始如雪花般飞散开来。这时他的耳边突然传来一个脚步声。皮鞋碾碎雪花发出沉闷的声响，渐渐朝他走来——不怎么意外的是他熟悉的脚步声。

他没出声，只是微微动了一下发僵的手指。来人在他身旁停下，俯视着他的眼睛里平静无波。一样熟悉的嗓音悠悠落下：太宰，你还真是好兴致。话语间满是与平日无二的嘲弄。

他倒映在太宰的眼里。黑色的大衣，黑色的手套，黑色的礼帽，手里还撑着把黑色的伞。整个人都被一片不详的黑色笼罩着，与这降临的黑暗融为一色。那双蓝色的眼睛倒是明亮得很，太宰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其中光芒流转。仿佛他不是恶人，生来便拥有着众神的祝福。

太宰扯动嘴角：中也，你是来给我送行还是送终的啊？

中原中也冷哼一声。他们素来不和，平日谈话少不了争吵，眼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温情的离别。即使他们已经很久未曾见面了。如今横滨风消云散，黑手党与侦探社虽然免不了敌对倒也是井水不犯河水。中原依旧杀人放火，太宰照样追寻死亡。之前的硝烟被时间洗得干干净净，宛如不曾存在的幻象。

仔细算来恰好又一个三四年未见，巧合得如同一种讽刺的隐喻。对于中原来说没什么去找太宰的理由。他兢兢业业堪称模范干部，加班出差也没什么怨言，日程自然一直都满满当当。偶尔他喝了酒会想起他那老搭档来，想起以前两人一边吵架一边击退敌人的场景；想起每次太宰自杀自己去救他的情景；想起他们在破旧的旅馆里做／爱的情景。太宰漂亮得让人晕眩的脸乘着酒精浮现，不出意外每回都让口中上好的红酒的滋味都变得糟糕了起来。每回中原都会忍不住骂上几句。

后来若不是芥川提起他那个老师似乎是失踪了，中原都觉得自己差不多要忘记他的老搭档了。听说侦探社派人找了一个星期了也没能找到他。芥川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站在港口咸腥的风里，身后是一片刺眼的火光。中原点上烟看了一眼芥川，后者的眼睛还是深渊般漆黑，没有情绪，没有生气。他慢慢吐出一口烟，灼热的烟气烧得他喉咙有种隐约的痛感。那家伙要是存心躲起来，谁也找不到他。

就如当年他叛逃一般。

没人知道太宰究竟为什么离开侦探社，亦不知他去了哪里。中原来不及思考这些便被森鸥外一通电话派到了北部去执行任务，一呆就是几个月。

他回来的时候下着小雪，街上冷冷清清的，很久都不见人影。中原走到自家门口的时候惊讶地发现门把上别着一支枯萎的玫瑰和一封皱皱巴巴的信。

一种近乎预言般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大脑。中原伸出手，玫瑰花在他碰到的瞬间零落于地，在惨白的雪上如同干涸的血迹。他来不及看一眼便用发僵的手指展开那封信：果不其然是太宰的字迹。

中也，永别了。

简单的几个字刺入他的眼中。中原把纸塞进衣兜里，转身就向郊外的火车站走去。他知道太宰早已不在：毕竟玫瑰枯萎很久了。然而胸腔中涌动的愤怒让他又一次加快了脚步。雪地一片干净，颜色苍白得如同死人的脸。

别想就这么完了，太宰。

看到铁轨上的太宰之后中原不禁眨了眨眼。这的确是出乎意料了。他走过去，太宰还是保持了那个入睡的姿势。但他知道太宰已经察觉到了。

中也。太宰许久不叫这个名字了。他故意叫得很慢，微微撅起嘴，音节在喉间翻滚。虽从未跟人讲过，太宰一直都觉得中原的名字像是一颗稀世的糖果，拥有苦涩的甜腻。不过他这种叫法只会让中原觉得恶心而已。

之后却没了下文，中原也没再说什么。他突然间就失去了他的怒气，只是斜眼看着躺在地上的太宰。他们认识太久了，对对方的呼吸频率都了解得一清二楚。早些年二人满手杀业，在敌人眼皮子底下吵架，在尸体堆里亲吻。太宰热衷于戏弄中原，设下的陷阱全都带着明显的恶意。中原不止一次拿着匕首抵住太宰的喉管，眼睛里燃烧着火焰。杀意从来都是真真切切，只不过最后谁也没真下狠手。

太宰觉得有些困倦了，中原的脸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微微合上眼睑，倏然又听见中原说了一句：太宰，你究竟要去什么地方？声音如雪般飘渺，像是来自虚无。

太宰治醒过来了。雪下得大了起来，白茫茫地盖在他的身上。可四周哪里有中原的身影呢？只有满天的飞雪和黑暗笼罩着他。

是了是了，他明明早就知道的。

他艰难地坐起来，用僵硬的手指拂去落在行李箱上的雪，然后打开了它。

箱子里是太宰治的爱人，中原中也。

他确实是打算跟中原永别的，也的确在中原家门口别上了玫瑰和信。玫瑰是他去花店买的。刚剪下的玫瑰馨香艳丽，花瓣上还有未干的水滴，宛如情人眼角珍贵的眼泪。太宰一向觉得玫瑰恶俗得紧，买来也有恶心中原的意味。

可中原到底是没能看到。太宰本打算跟他永别再不相见，可没想到中原竟然先他一步。他没能从北部回来，太宰只听闻他葬身在一个下着大雪的夜。太宰知他惜命，身居深渊却不为深渊所累，一个纯粹的恶人。如今他死了，世界可谓少了一份罪孽。这可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呀。

于是他便找机会潜入黑手党内部盗出中原的尸体，小心地放入行李箱内。之后他拿着早已买好的车票来到了车站。又在白雪之茧中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他的指尖抚上中原的脸庞。中原蜷缩着身体，安安静静仿佛睡着了一般。让太宰不禁想起了以前夜里醒来，看到的也是他这般安静的睡颜，竟没有一丝白日的狠戾和嚣张。他究竟是如何能还能拥有这样的睡颜呢？太宰觉得新鲜，曾经坐在床头看着他很久。只是这次中原的眼睛不会再睁开了，他心脏的火焰业已熄灭。只是固执地在太宰心口凝成一颗蓝色的痣。

太宰小心翼翼地抱着中原，像是抱着人世间最为珍贵之物。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该如何定义，谁也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明白。比单纯的厌恶深一层，比真挚的爱恋浅一分，等到回过神来时却已是纠缠不清了半生。

中原的声音似乎又在他脑海中震荡着：太宰，你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人世繁华如地狱，哪里也不是太宰的归处。先前他买了票，终点也是随意而定。他对到哪里并不在意。可是如今他有了明确的目的地。

太宰微笑着把衣兜里的车票扔到一边，那张单薄的纸片转眼便被风雪吞噬了。

中也。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先走的。

他怀抱着他已入黄泉的爱人，耳边响起了火车到来的轰鸣之音。

—END—

*题目出自《再见！绝望老师》的一个ED。“蓝色的痣”出自另外一个ED《恋路ロマネスク》。
*“109个烦恼”出自GRANRODEO《ブランニューDAY》中的一句。

感觉今天OOC了不止一点。